第0128章 失心

　　对一名杀手来说，详细了解被杀者的身世是个错误。
　　一壶好酒加上金鹏堡狭刀，足以令两名在南城混迹多年的刀客招出一切，顾慎为脸上因为打架而伤痕累累，却掩饰了年龄，让他显得成熟不少。
　　两名刀客与聂青是同乡，都来自东北兵屯。
　　若干年前，中原势力最强盛的时候，曾在西域广设屯兵之地，兵员最多达十万之众，几乎控制了所有国家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，等到中原重返西域时，驻兵不过数千，从前的兵屯尽皆荒废。
　　当年的兵屯成了普通的村落，被抛弃的中原将兵卸下盔甲成为农夫，与当地人通婚生儿育女，穿着打扮、生活习惯渐渐胡化，只是尚武之风从未衰落，几乎家家藏有兵器，男孩儿出生后摸到的第一件铁器非刀即枪。
　　聂青是兵屯子弟，父母早亡，上面有一哥一姐，下面有一个妹妹，他遵循着兵屯的传统，从小练武，长大之后耕了几年农田，眼看着儿时伙伴们离村闯荡，或是衣锦还乡，或是身死异处，他都没有表露出羡慕之意。
　　直到三十几岁了，有一天，他放下锄头，对几位邻居说，“这东西能刨出来的，刀剑也能，还要更多。”
　　妻子冷眼观察多年，早知道会有这一天，丈夫将忍不住想要冒险，所以没有反对，只提出一个要求，“我不等人，要么你带着我们娘俩儿一块走，要么现在就把我休了，让我改嫁，让你儿子改姓。”
　　聂青携妻带子，走上无数同乡踏出的老路，来到了璧玉城，到全家被杀，正好过去六十天。
　　聂青似乎攒了些钱，要不就是有人资助，总之他不像别的流浪刀客过得那么寒酸，虽然一直没找着赏识他的大主顾，仍能勉强养活妻儿。
　　他的哥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，是村里唯一不喜欢刀剑的男人，姐姐远嫁他乡，早已失去音讯。
　　这些都不是顾慎为想知道的，听到耳朵里只是让他心情烦躁，唯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，聂青的妹妹据说从小就被仙人度走，当年曾在远村近屯引起轰动。
　　但也仅此而已，两名同乡说不出聂青的妹妹被谁带走身处何方，连她是不是真的学仙去了都表示怀疑，“没准她死了，聂青的爹娘编出这么一套说法。”
　　两名抖出同乡老底儿的刀客喝下最后一杯酒，匆匆忙忙地跑了。
　　顾慎为坐在那想事情，有人主动找上来了。
　　也是一名刀客，人高马大，圆目挑眉，不怒自威，一把掌拍在桌面上，“你杀了聂家三口？”
　　“走开。”顾慎为握住桌上狭刀。
　　“杀男人就可以了，干嘛要杀女人小孩？”刀客毫不退让，抬高了声音，整个酒馆再次安静下来。
　　顾慎为抬头看着刀客，感受到了被人评判的滋味，心里又有了杀人的冲动，“因为他带着女人小孩，就是把娘俩儿的命绑在自己身上。”
　　顾慎为没有拔刀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，根本没必要解释，尤其没必要向一名陌生的刀客说这些。
　　刀客脸上五官凑在一起，突然吐出一口浓痰，落在狭刀刀鞘上，转身大步离去。
　　酒馆恢复热闹，但是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。
　　铁寒锋惊讶地看着刀客走出酒馆，随后向掌柜告辞，示意徒弟可以走了。
　　到了外面，铁寒锋二话没说，一拳打在徒弟小腹上，等他重新站直身，说：“这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？跟老子打架的火气哪去了？去把他杀了，人头扔在酒馆里。”
　　“我现在不想杀人。”顾慎为固执地说道，走进黑暗的小巷。
　　铁寒锋跟在徒弟身后，眉头拧出了一道深沟，他一直觉得这个徒弟有培养价值，现在信心却有点动摇了。
　　两人一直跟着那名大胆刀客，来到了城边的村子里，几个时辰之前，师徒二人在这里杀死了一家三口。
　　大胆刀客进了自家大门，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，丝毫没有查觉到被人跟踪。
　　顾慎为贴在墙下等了好长一段时间，跳墙进去。
　　铁寒锋留在外面把风，期待着徒弟拎几颗人头出来，结果令他失望而且大惑不解，欢奴出来之后，手里握着的是一枚长长的大铁钉。
　　铁钉有七八寸长，方头，手可一握，末端尖锐，能当兵器用了。
　　“这是什么？”走到僻静处，铁寒锋问道。
　　“不知道，他家里藏着不少这东西。”
　　两人拐了个弯，到了聂青家门口，铁寒锋越来越不高兴，“告诉你，杀手不会重返现场，这是规矩。”
　　顾慎为自己跳墙进去，发现尸体已被收走，血迹仍在，在灶台后的木柴下面找着一堆同样的大铁钉。
　　师徒二人穿行在黑暗的巷道里，小声谈论铁钉的事，铁寒锋也觉得这有点奇怪，但也有很好的解释，“他们是刀客，铁钉大概是他们要护送的货物。”
　　“可是这种铁钉能做什么用？盖房子嫌太粗，当兵器又不顺手。”
　　“去问那个向你吐口水的家伙，他肯定还能吐出点别的东西来。”
　　“先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　　“这时候你倒谨慎了，不是你想主动出击找那些女人吗？”
　　“对，所以这些男刀客不重要，白衣院不是在南城暗中布置了不少人吗？能不能监视这名刀客？”
　　“我怎么知道，你当诱饵，我看着你，仅此而已，别的我管不着。”
　　铁寒锋语气中充满怒气，顾慎为知道自己触到了师父的痛处，铁瘸子在南城算是半个罩子，在堡内可没什么地位。
　　回到许烟微的小楼，已是后半夜，许小益马上告诉他们一个坏消息。
　　一名金鹏堡杀手刚刚遭到暗杀。
　　师徒二人立刻前往事发地点，那是一家低级妓院，兼招住客。
　　金鹏堡的人已经封锁了妓院，正挨个盘查里面的妓女与客人，铁寒锋亮出腰牌，带着徒弟进去，不一会就问清了事件详情。
　　杀手吴凌在这家妓院落脚，正和一名妓女翻云覆雨，被刺客一招杀死。
　　吴凌在堡内小有名气，刀法精湛，虽然年纪大了些，仍非一般杀手可比，他和铁寒锋一样，都曾是三少主的属下，如今担任杀手师父。
　　师徒二人看到了尸体，只有一处伤口，利器从左眼直穿脑后，吴凌赤身裸体，大张着嘴，半边脸全是血迹，狭刀就放在床上，没有出鞘，这说明他是在毫无查觉的情况下被人暗算。
　　与吴凌同床的妓女尚未恢复平静，又哭又叫，“是鬼，长发鬼！拿着剑，一下就死了！”面对所有提问，她回答的都是这句话。
　　这次暗杀让在场的杀手们极为尴尬，吴凌是名高手，在妓院周围还埋伏着不少人，这本就是一个引蛇出洞的陷阱，结果蛇来了，又溜走了。
　　顾慎为认得这个叫吴凌的杀手师父，他是荷女的师父。
　　吴凌一共收了十名甲辰学徒，淘汰过后只剩下两名，其中一个是荷女。
　　四名褐带杀手被留在南城当诱饵，跟在身边的人都是各自的师父，吴凌带着荷女住在妓院里，在金鹏堡，男女无别，想当杀手，就得泯去性别之分。
　　铁寒锋与其他杀手聚在一起闲聊，他们得等堡里来人才能决定下一步计划。
　　顾慎为在一间小屋里找到了荷女。
　　荷女很镇定，她还没看到师父的遗体，“我在院子里撞见了刺客，没来得及出刀，这人轻功很好，外面的杀手也没拦住。”
　　“有点不对劲儿。”
　　“是啊。”
　　两人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几句话，外人听来一头雾水，他们自己心知肚明。
　　对修练过《死人经》剑法的人来说，“没来得及出刀”意味着差点被人杀死，意味着拿刀的人出了问题。
　　跟着师父去杀聂青一家时，顾慎为就已经感到不对劲儿。
　　在金鹏堡，他曾经杀死过年龄更小的学徒，为了练习剑法，他杀死过许多不认识的人，可是面对那名十四岁少年时，他心里犹豫手也有点发软。
　　在许烟微的小楼里，他的手还没碰到刀柄就被师父击中，同样是因为犹豫不决。
　　在酒馆里，刀客大胆挑衅，他还是因为一时犹豫放走了对方，虽然事后跟踪发现了奇怪的铁钉，但那并非他最初就有的想法。
　　他杀死了聂青父子，是因为两人的武功都不高，无需使出剑法。
　　在师父铁寒锋眼里，他甚至不再像一名杀手。
　　《死人经》剑法求快求准求狠，瞬间犹豫即失去剑法本意。
　　荷女与顾慎为有着同样的感受，直到偶遇刺客，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按照《死人经》的法门拔刀。
　　“是和尚在捣鬼。”
　　荷女的怀疑对象跟顾慎为一样，虎僧法师传给他们一套驱魔经文，号称是《死人经》的正确读法，现在想来大有问题。
　　两人不能确定的是，一起学习经文的其他四名少年是否也受到类似的影响。
　　“你看到尸体了吗？”顾慎为问道，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要与荷女沟通，甚至要“审问”她。
　　荷女摇摇头。
　　“杀死你师父的人用的也是《死人经》剑法。”
　　一剑杀敌，穿眼而过，顾慎为只看一眼，就知道这是自己熟悉的手法，除了自己与荷女，他想不出还有第三个人会这套剑法。